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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正是繁华的中央大街的尽头,再往前走就是松花江边了。晚餐后出来散步的人正往江边上去,遇上这样好天气,出来的人就更多一些。如果说地段街是日本人的东洋街的话,这条中央大街则是充满欧洲风味的西洋街道。人行道上碧眼黄发的外国人居多数,外国人中俄国人又居多数。他们多数成双成对,有的还领着小孩。五六十岁的老太太也涂脂抹粉,和老头在一起走,也挎得紧紧的,亲热得就像欢度蜜月的小夫妻一样。这时已经是草长莺飞,杂树生花的季节,但是他们有的脖子上还围着狐狸皮。这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廉价的黄色狐皮,而是名贵的黑色或白色的狐皮,一张就价值千金。他们从秋风一吹的时候就开始围上,一直围到立夏才拿下来。有人说因为他们是从西伯利亚或接近北极的地方来的,怕冷,所以才总围着不肯轻易取下。这说法是只见一斑,不见全豹。因为当你顺着围狐皮的脖子往下看的时候,那下边竞然是光腿丝袜,十冬腊月也是如此。上边过冬,下边过夏,季节的混乱,冷暖的反常,都在一条躯体上表现出来。这股“洋风”在哈尔滨已经吹遍了,不光是俄国“玛达姆”如此,中国那时髦女人也早已效仿上了。

王一民在冷藏车旁闲散地迈着方步,一边走一边看着那形形色色的行人。当他估计两个跟踪者已经超过冷藏车的时候,他就转到了车的后面。他还在想:得怎么对待这两个可爱又可气的学生呢?这时,一排黑色小汽车从他身旁跑过去,一直驶向松花江边。他瞥见车里坐的多半是日本人,一个年轻的日本女人还把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,咧着通红的嘴唇在笑。她脸上的胭脂一直搽到脖子下面,凡是露肉的地方都像新出厂的面粉口袋一样白,看样子很像日本歌妓。这一排小汽车有十多辆,后边几辆上坐的全是宪兵和警察。王一民知道这是日本上层统治者在携妓游乐;从车队沿江向西而去的情况看,很可能是到水上饭店纵饮去了。水上饭店是从江边上一直延展到松花江水面上的一座高级饭店。在哈尔滨那数不清的中西大饭店中它是首屈一指的,它的名声已经传到东洋三岛和欧美两洲。它所以出名不仅因为松花江水就在顾客的饭桌下流过,在涛涛的流水声中举杯痛饮别有一番风味,它的出名主要还是由于它用重金招聘了最优秀的厨师。吃中菜,这里最具有北方特点,厨师是早年从北平请来的。而最有名的则是它那具有俄罗斯风味的西餐,厨师是十月革命炮轰冬宫以后,从沙皇的御厨房里流亡到哈尔滨的。这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伙人。本来光凭这一伙带有神秘色彩的白俄就可以吸引一些好奇的顾客,又何况他们确实掌握了纯俄罗斯的烹调艺术呢。

最近日酋玉旨雄一新上任,王一民从报纸上注意到,哈尔滨各界和各著名的汉奸都在宴请他。水上饭店当然是他们大摆宴席的好地方。所以王一民估计很可能是这么一伙人。果真如此,松花江边上就会布满了各式各样的走狗。他们不戒严,却设下了陷阱。在这种情况下,王一民当然不宜于和两个一直处在兴奋状态下的学生会面了。

突然出现的车队,帮助王一民下了决心。他从冷藏车后面,几步就跨进了中国头道街,然后横穿过马路,像进自己家门一样走进了一座黑大门。这是一个大杂院,他知道类似这样的大杂院,都是通连两条街道的。从头道街的北门进去,就会从二道街的南门出来,一进一出,一条街道越过去了。他用这个办法,接连穿行到五道街。然后他走进了一家馄饨馆,用一碗馄饨,两个烧饼,解决饥肠辘辘的问题。

王一民回到住处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。对面屋的作家塞上萧还没有回来,屋里静悄悄的。他拉好窗帘,打开台灯,准备选几篇古文,备备课。塞上萧已经给他说妥,到卢运启家去兼家庭教师。卢运启听说是他青年时代故友的后代,非常高兴,表示欢迎他早日前去。他也准备一两天内就去上课。

下课后,王一民一个人走出学校。五点刚过,春天的夕阳还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,路两边柳叶点碧,丝垂金线,春天终于来了!

大好的天气,王一民不坐车了,步行回住处。从道里水道街到他住的南岗花园街,至少有五里路。王一民为锻炼身体和节省车钱,有时就步行。他沿着石头道街往东走,顺便进了两家商店,想买点日用品。就在他几出几进的工夫,他逐渐感觉到身后好像长了“尾巴”。经过几年地下工作的锻炼,使他对周围的感觉异常敏锐了。这个长“尾巴”的感觉一形成,他立刻像运动员走进比赛场地一样,全身神经立即兴奋、紧张地进入了“竞技”状态。这是一种比沉着、比镇定、比勇敢、比信心、比智慧的角逐,他已经多少次甩掉狡猾得像狐狸一样的追踪者。被追踪是危险的,“竞技”胜利又是愉快的。但今天和往常不同,往常他总能找到自己被跟踪的原因,今天是什么原因呢?他在学校工作了一整天,没和任何工作“关系”接触,也没做任何可以引起人怀疑的事情。为什么会被人跟踪呢?他在想着……按往日的回家路线,他应该沿着石头道街一直往东走,但今天他走到地段街口,一侧身就拐进去了。….16k.Cn

地段街,是日本侵略者的商业区,穿着和服、木展,梳着蓬松的发髻,涂着厚厚的胭脂的日本女人满街都是,喝醉酒的日本浪人在人行道上横冲直撞。所有的橱窗里摆的都是五光十色的“东洋货”,中国人走在自己国家的这块土地上倒好像身居异国一样。一进街口不远的地方正在大兴土木,一座高大的楼房从平地上竖起来了。脚手架上的中国工人,正在往大楼墙壁上贴具有日本建筑独特风格的“瓷砖”。脚手架前面立着一面大牌子,上写着:“丸商株式会社建筑现场”。牌子后面是一道堵截行人的临时木板墙,墙上横七竖八地贴着一些掉了颜色的红绿标语,上面写着:“今皇上登基是‘满洲国’自主精神和正义的成功”,“日满共存帝德交辉”,“王道乐土四海欢腾”……在标语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宣传画和广告。一幅带图片的宣传画上写着:皇帝陛下大观兵式,于新京飞行场庄严举行,于芷山上将为总指挥。陛下御佩用新制之大勋位兰花大绥章,张侍从武官长御陪……

在这幅宣传画旁,又新贴了一张美华照相馆的广告,上面写着:美华照相,春色姣妖!

柳叶儿绿了,迈进吧!

王一民找完书,刚坐到椅子上,还没等翻开书,忽然隐隐约约听见院里有人打听他的住处。奇怪!自己从来没把住处告诉过陌生人,连学校登记簿上写的都是从前的旧住处,现在有谁到院里来找自己呢?他急忙走到窗前,微微掀开窗帘的一角,向外望去,朦胧中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,正站在胖大的房东老太太面前问话。房东老太太正用手指着自己的房间向这两个人说着。当王一民在昏暗的夜色中辨认出这两个人是谁以后,他不由得又吃了一惊,怎么回事?还是那两个心爱的学生!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?王一民相信自己的感觉和眼睛,从他横越马路,到走进馄饨馆,又回到自己住处,再没有发现任何跟踪者,包括这两个学生在内。自己本想明天再找个机会和他们唠唠,现在既然这样穷追不舍,而且就站在自己院子里,怎么能再避而不见呢。

当王一民推开屋门的时候,肖光义和罗世诚已经站到他的门前了。两个青年一齐脱下帽子,向他鞠了一躬,齐叫“王老师!”

王一民见房东老太太还没有回屋,似乎惊异地站在那里看着他,便坦然地一边往屋里让着两个学生,一边对房东老太太点点头说:“您进屋坐坐吧,这是我的两个学生。”

“好,好!”房东老太太也点点头说,“王先生应该有客人来,更应该有女客人来。”说完她格格笑了起来……

人生黎明古道,莫待东风无语时春残了。

请到美华来——来,来,来照相,把您欣喜时的容颜珍藏了,您的爱,会永远记着。

在这不伦不类的文字下面,印着一张年轻女人的半身像,她穿着半袖旗袍,双臂环抱,伏身桌上,每只胳臂上套着六只粗细不等、形状不一的镯子,头发烫成大波纹,披在肩上。照片下边写着:“美华新作,社会明星,哈埠名闺符德金女士之造相。”在这张广告旁,又贴着日本武田药厂新出品的专治花柳梅毒特效药的招贴画。这些迥然不同的内容,真像电影蒙太奇的运用那样,往一起一联结,就产生了极大的讽刺效果。

王一民走到这块贴满广告、招贴画的木板前就停下了,他貌似悠闲地看着那幅美华照相馆的广告,接着又把身子往来路上偏一偏,去看另一幅招贴画。招贴画上写些什么,画些什么他都没看清。他正集中全身的神经,运用偏向来路的目力余光,去捕捉他所感觉到的追踪者。当他几经思考,找不出为什么会有人跟踪他的答案以后,就想认真地观察一下。他从熙来攘往的人流中,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,在他刚一偏身的时候,就迅速地扭过脸去,互相一拉,站到一家日本“写真馆”前边去看橱窗里的照片。从青色的服装和压低的鸭舌帽上看,这一高一矮两人和自己感觉到的跟踪者互相吻合。但是当他定睛一看以后,不由得使他感到十分意外,大吃一惊,原来这两个被他捕捉到的跟踪者,竟是他的两个得意弟子,刷大标语的勇士,共青团员肖光义和罗世诚!他们俩为什么要跟踪这个曾经和他们一同战斗过的老师?莫非是自己的感觉发生了错误?王一民又认真地、像过筛子一样地把后面的人观察了一遍,再没发现形迹可疑的人。这时,肖光义的头向他这边偏过来了。当那目光向他这个方向一瞥的时候,他完全断定跟踪自己的确是这两个心爱的学生。他一转身,继续向前方走去。他一边走一边紧张地回想着:从“纪念碑”前打倒敌人,到第二天一同在“白露”小吃铺吃了顿丰盛的早餐以后,便没有再和他俩多谈。有几次他们凑到自己身旁,有意唠点什么一。他俩要唠的,完全可以猜想得到。出于年轻人的好奇心,他们会提出一些问题,但是怎么回答呢?许多问题都不能正面讲给他们听。自己和他们不能直接发生组织关系,这是地下工作的原则。这样不得不找各种理由避开他们。对他们俩在刷大标语以后的情形,共青团书记刘勃已经告诉自己。刘勃说,他们汇报了“纪念碑”前所发生的全部经过,突出讲了你救他们出险,两枪击毙两个特务的情形。他们问刘勃“王老师是不是**员”?刘勃说不是,他们似乎不太相信。刘勃嘱咐他们不要向任何人讲王老师救他们出险的情况,对自己的父母亲人也不能讲,这是团的纪律。他们两个人都作了保证。但万没想到,在自己几次避开和他们直接谈话以后,他们竟会异想天开地跑出来跟踪。在这充满白色恐怖,斗争非常残酷的环境下,怎能做这样的儿戏?如果不立即制止,说不定他们还会干出更加胆大妄为的事情呢!刷大标语事件震动了中外,获得了很大的成功,但成功与失败往往只有一线之隔,生与死也常常只有一步之差,不能因为一件事成功了,便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一蹴而就。风不能总向一个方向吹,顺风路不能天天都遇上。而青年人恰恰在顺风的时候不想逆风,风越顺就越兴高采烈,以至失去控制,超出限度,办出蠢事。现在这两个年轻人不正是沿着那样的路子走吗?他们没想到这种假跟踪会引来真追捕,快乐的游戏里面隐藏着危险的后果。王一民越想越觉得这两个青年又可恼又可爱,又聪明又糊涂。一时之间他真不知怎么办好了,是和他们谈还是不谈?抑或是立即站下,把他们截住,训斥几句,顶回去?但从方才的迹象看,自己要站住,他们也得站住,自己要去撵他们,他们非得回头就走不可。如此走走停停,岂不更加引人注意!

王一民想到这儿,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。他不往南岗走,不能把他俩引回住处。他要从地段街转到新城大街,然后进道里公园。但那里距离第一中学太近,住宿学生吃完晚饭后,常有人到那里去散步。所以他就越过公园,从中国头道街,向中央大街街口走去。当他走过东正教江沿大教堂拐弯的地方时,正好有一辆装肉的冷藏车停在人行道旁。银白色方形的车体,有三米多高,真是一个好掩蔽物。王一民见没人注意,就绕着冷藏车,从人行道上迅速地转到马路上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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