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第一章 初夏(第1/5 页)
西城的夏天是从紫藤花谢,梧桐絮落开始的。转眼之间,已是满目浓荫。
五月十七日,宜祭祀祈福,忌入宅安门。
下午,院里写生,一堆人沿着路牙在人文大道上坐成一排。周茉支着画板,迟迟未曾落下一笔。她记挂着兜里的手机,盼它响,又怕它响。然而等了一下午,期待的那个电话始终没有打过来。
忽然有人喊了一句“下雨了”,大家匆匆忙忙收拾画具,她也跟着往背包里塞画笔。就在这个时候,电话响了,她手忙脚乱地去摸口袋里的手机。
是父亲周思培打来的,告诉她顾家有人去世了。
半小时后,一身淋透的周茉在校门口坐上了父亲周思培的车。
母亲唐书兰看着眼前这只“落汤鸡”,神情显得不悦,取了车里常备的毛巾给她擦头发:“早上不是嘱咐你带着雨伞的吗?”
周茉背过脸去,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。
“思培,先把车开回去,茉茉得换身衣服……”
周茉正要说“不要紧”,大夏天的不至于感冒,唐书兰的下一句话却把她要说的话给堵了回去:“她这个鲜艳的衣服,去顾家不得体。”
周茉怔住了,把肩膀一缩,拿着毛巾,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头发上的雨水。
素日沉闷死寂的东郊顾家大宅灯火通明,往来进出络绎不绝。半小时内,周茉瞧见三批西装革履的人来了又去,但不清楚是做什么的。
雨还在下,噼里啪啦砸在落地窗上。周茉起身走到窗前,把沉重的丝绒窗帘掀起来寸许,瞧着暗沉的夜色里远处几星火光,焦虑如顽石一样压在心上。
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瞧了瞧,还是没有新消息。
父亲周思培送了两人出门,折返时瞧见周茉神色恍惚,皱眉道:“你妈妈在二楼书房,你上去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。”
周茉“哦”了一声,放下帘子。
周、顾两家素有来往,今日,顾洪生续弦妻子贺宓去世,周家自然得前来帮忙。
周茉上了楼,帮母亲唐书兰往一张白纸上誊抄名字。唐书兰进进出出,高跟鞋踢踏踩着地板,格外让人心烦。
忽听外面有人低呼一声:“贺冲来了!”
外面隐约传来呵斥之声,周茉竖耳听了片刻,没听出什么名堂,犹豫之后,放下笔走向门口。
一楼大门大敞,一个男人正立在门口,黑衣黑裤,像是裹挟着夜色而来。
顾洪生的长女顾之茹将男人拦住:“请回吧,今天顾家不欢迎你。”
男人笑出声:“我妈死了,我来不得?”
顾之茹怫然:“请你说话注意些!”
右侧会客厅里,一位穿西装的男人站起身:“请问,您是贺冲先生吗?”
黑衣男人抬眼看过去。
西装男人整了整领带:“这儿有一份贺宓女士的遗嘱……”
顾之茹断喝:“刘律师!”
刘律师神色泰然:“我受贺宓女士之托,必须将遗嘱内容传达给受益人,至于如何执行……”
身后传来脚步声,周茉回头看了一眼:“妈,那个人是贺冲?”
唐书兰手里端着一个骨瓷的茶杯,正从楼上下来,皱皱眉:“嗯。”
周茉曾见过贺冲三次,都是在这个宅子里。
第一次贺冲十五六岁,过来求见贺宓,但没见上,就被顾之茹给轰走了;
第二次贺冲二十二岁,大冬天的,却只穿了件单薄的夹克,戴一顶棒球帽,帽檐下露出一圈绷带。他站在门口和贺宓说了几句话,拿了信封便离开了;
第三次是三年前,大夏天,顾洪生的追悼会。顾家连栅栏门都没让他进,他就在铁门外和贺宓碰了一下头,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进了贺宓手里。
楼下,贺冲带着一身水迹进了屋,到会客厅的皮沙发上坐下。律师从文件袋里掏出一沓文件,清了清嗓子。
唐书兰倚着栏杆,瞧了那边一眼:“顾洪生送给贺宓的那两套三千万的别墅,贺宓在遗嘱里给贺冲了。”
周茉一惊。
唐书兰冷哼一声:“可笑吧?”
周茉把目光转过去,没有回答。
贺冲听刘律师读完遗嘱,神色丝毫未变,倒是顾之茹愤然而起:“和我爸葬在一起?开什么玩笑!这遗嘱具有法律效力吗?”
刘律师推了推眼镜:“有。这两栋别墅是贺宓女士三年前通过顾老先生的遗嘱继承的,手续都已经交割完毕了,贺女士有权任意处置自己的合法财产。”
“一个外人,有什么资格来分我们顾家的财产?”
贺冲半靠着沙发,一直没什么大的反应,就好像顾之茹的厉声质问不是冲着他来的一样。他掀了掀眼皮,说:“别墅我不要。”
顾之茹愕然。
贺冲语调懒散:“但合葬的心愿,我得成全我妈。”
顾之茹的表情凝在脸上,瞅了贺冲半刻,迸出两个字:“没门!”
贺冲手里捏着一个打火机,正把它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把玩,往顾之茹扫了一眼:“六千万换个顾洪生墓旁边的位置,这笔生意你们不亏。”
顾之茹过了好半晌还是没忍住,破口大骂:“和顾家声誉有关的事,岂是能拿钱……”
贺冲笑出声,打断她:“你们顾家怎么样,跟我有什么关系?”
唐书兰看了一会儿“好戏”,抿了口瓷杯里的浓茶,又把方才的问题问了一遍:“可笑吧?”
周茉抿唇:“不觉得欺人太甚吗?”
唐书兰抬眼:“嗯?”
“贺宓虽然是续弦,却也是顾爷爷明媒正娶进来的,这些年他们的感情好不好,大家有目共睹。”
唐书兰看着她,语调还是没什么变化:“你知道贺宓小了你顾爷爷多少岁吗?”
“二十五岁,那又怎么了?孙中山和宋庆龄还差二十七岁呢。”
唐书兰有些惊讶,像是没料想到女儿会说出这样一番“高论”:“年龄相差太大,外人总会揣度是否别有用心,这是人之常情。”
楼下突然传来什么崩碎的清脆的声响,周茉和唐书兰立即抬头看去。
地板上瓷片和着茶汤淌了一地,顾之茹指着贺冲破口大骂:“那位置我宁愿埋条狗,也不会让贺宓葬进去!”
贺冲一直半垂着眼,直到这时才缓缓抬起头来。
隔了些距离,他脸上的神情周茉瞧不真切,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,好像那随他而来的夜色将他彻底笼罩了一样。周茉被这种感觉堵得心里有点儿异样,不晓得哪根神经被触动,脱口而出:“既想要别墅,又不想合葬,哪有这样两全其美的事……”
楼下的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。
唐书兰低喝:“周茉!”
周茉神情坦然,却见贺冲的头抬了又抬,与她的对上。那目光,是惊愕之中带了点若有似无的笑意。
来不及细想,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。周茉忙低头跑回书房,把门一掩,接通电话:“林珩……看到我给你写的信了吗?”
“看到了。”
“你怎么想的?真的要分手吗?”
心高悬着,像是有点儿失重。不知过了多久,她总算听见林珩说:“对不起。”
门忽然被推开,周茉急忙挂断电话站起身。
门口的唐书兰脸上如罩霜雪,声音冷硬,不容置喙:“下去跟你顾阿姨道歉。”
周茉咬着唇:“我没做错。”
唐书兰提高音量,警告似的喊了一遍她的名字:“周茉,我数三个数,一……”
这招以前百试不爽,然而此刻周茉的心里只有无穷无尽的难受。生平第一次,她忤逆了唐书兰的警告,抓着手机飞快地朝着门外走去。她“噔噔噔”下了楼,猛一下推开了后门。
会客厅里的争执还在继续,似乎没人注意到她。
雨声淅沥,窸窸窣窣地敲打在院里的海棠树上。几盏路灯尽职地守着后院的一草一木,把稀疏的雨丝照亮。鹅卵石道湿湿漉漉的。院子尽头的停车坪那儿,顶上伸出一角平台,可以避雨。雨里有风声,四下却是一片岑寂。
手机震动了一下,周茉没看,把脸埋进双臂之间。
忽然听见“咔”的一声。
周茉吓了一跳,抬眼一看,眼前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人。
随着那一声轻响,一蓬火光腾起。贺冲用手挡着风,把烟点燃了。片刻,雨雾里散开青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