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塞上萧终于离开了原来的学校,转到另一座中学去念书了。他变得沉默,甚至有些孤僻。在念到高中二年的时候,他坚决从家里搬出来,到学校去住宿,任凭父母怎样劝阻,甚至请出年高德勋的老乡绅前来晓以大义也不行。这时他已经近二十岁,个头长高了,虽然还很纤细,但终究是个大人,父亲的手杖也轻易不好再上身了,他从家里搬出来后,和他同宿舍的就有同学年的李汉超和初中二年的王一民。这两个新伙伴都喜欢读当代小说,在他们的影响下,他也读了起来。他读得比他们还贪婪,还杂,还广,连张恨水的言情小说他也读。不久,由郭沫若翻译的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在同学中流传开了。他一口气读完。他觉得自己的烦恼比起少年维特的烦恼不知要深重多少倍。维特的结局是自杀,自己又将如何呢?

有一次——就在他看完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后不久,一位同班同学结婚,请他去参加婚礼。这位同学是自由恋爱,结婚仪式也完全是新式的。这在吉林城还像凤毛麟角一样罕见,因此便轰动了全城,能挂上一点边的都随份儿礼,赶来看热闹。你看,新郎新娘来了,他们不坐花轿,不拜天地,身穿礼服,有男女傧相相陪。从车上下来后一路上撒着纸花,奏着雅乐。新娘披着白色的轻纱,轻纱长长地拖在地上。四个像小天使一样的小女孩在后面拉着,五彩缤纷的纸花在新娘的头上飞,悠扬动听的音乐在新娘的头上飘,新娘的头半低半扬,新娘的脸半羞半笑,就是梅兰芳当时才演出的《天女散花》也没这样美。塞上萧完全被感动了,眼泪在他的眼圈里转动,在模糊的泪眼中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媳妇穿着大红袄,头上蒙块布,被人从花轿上抱下来……自己戴着小帽头,和她跪在天地前,一叩首、二叩首地任人摆布着……他的眼泪真要夺眶而出了,但人家这是办喜事呀,怎么能……他一扭身,走出去了。真是“欢笑喜满堂,斯人独。瞧淬”。

吉林过春节的时候还是冰天雪地的季节,大街小巷的路面上铺满着冰雪。这样的路面使塞上萧的媳妇走起来简直是战战兢兢,寸步难移。所以每上下车的时候他必须扶着她,有时还得扶进入家的大门,直到亲友出来接,他才能松开手。这两口子一紧靠在一起就构成了非常滑稽的对比,这幅难画难描的景象,谁看着都忍不住要笑。出于礼貌,大人能强忍住,但比他小些的,管他们夫妻叫哥哥嫂子的孩子,就不管这一套了。他们笑着、闹着、逗着,使他越来越感到难堪。而最难堪的一次是在一条窄胡同里发生的。

有一家亲戚住在一条很窄的胡同里,马车赶不进去。这又是一家爱挑礼的亲戚。临从家出来的时候,塞上萧的妈妈嘱咐又嘱咐,让他们非去不可。塞上萧只好叫马车停在胡同口上,自己扶着媳妇进了胡同。还没走上几步,迎面过来一群学生,有十多个。塞上萧一看,糟了!都是自己同班同学。他们穿着节日的服装,笑着,闹着,嚷着走过来了。塞上萧想躲无处躲,想撒腿往回跑,媳妇还赘脚,急出一身汗。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,被同学们发现,轰的一下子围了过来,十多个同学,你说他笑,连逗带闹,把塞上萧臊得脸像被蜂子蜇了似的火辣辣难受。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,忙把搀扶媳妇的手缩回来。这下子可坏了,和他同样紧张的新媳妇本来已经站不稳,两只脚紧捣腾,他又一松手,便失去平衡,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。名贵的银鼠皮大衣扣子绷掉了,紧裹在身上的红丝绒袍的下襟扯开了线。年龄大些的同学见闹得过分了,忙止住笑,想去搀扶,又不好意思;那些小同学竟拍手打掌地笑出了眼泪。新媳妇挣扎着自己往起站,一脚蹬滑,又跌下去。她急向塞上萧求助,刚想喊他,只见塞上萧一跺脚,扭头撒腿往回跑,跑得那样快,那样急,像着了魔一样。围在脖子上的长围脖跑掉了,火车头式的崭新水獭帽子也甩到胡同口一边。他不顾赴马车的在后边惊慌地呼喊,拼命地向前跑去……

赶马车的不知出了什么事情,忙冲进胡同。这时新媳妇已被小同学扶起来,正惊呆地向胡同口那边望着。赶马车的把这位少奶奶扶上了车……

从此以后,拜新年这套事就取消了,塞上萧再也不和他媳妇一同上街。他父母亲用尽一切办法,威逼、利诱,甚至打折了一根手杖,也无济于事。

等到春节过后,塞上萧上了学,同学间的戏谑就不用提了。有一天上晚自习,塞上萧从外边进来,看见自己书桌上放着一本漂亮的大画册,坐下一看,紫面、烫金的宇,是弯弯曲曲的外国字。那时初中已经开始学英文,塞上萧学会了一点,所以认出这不是英国字。画册旁还放着一张白纸条,他俯身一看,纸条上写着:“此为俄国人在我国土地上修筑中东铁路之纪念画册。妙在首页,请君细观。”

塞上萧原本姓萧不姓塞,因为生长在长城以外的塞北,就把发表作品时候的笔名写为塞上萧,表面的意思就是在塞上有这么个姓萧的,实际含意当然比这还要深刻些。这名字乍听起来有些别嘴,可是作品发表多了,叫开了,反倒把真名真姓挤没了。有些著名作家不都是这样吗?有多少人能记得高尔基原名叫阿列克赛。马克西莫维奇。彼什科夫呢。外国名字一长串不好记,中国名字只两三个字,总算好记吧。但不是也有人不知道鲁迅叫周树人,茅盾叫沈雁冰,老舍叫舒舍子吗?

塞上萧是个年纪尚轻的作家,当然不能和这些名震寰宇的大师相比。成就不能比,事理却相通。不但生人不知他姓萧,连原先称他为小萧的熟人也改称他为老塞了。从小萧到老塞,经历了多少人世间的变迁哪!

塞上萧的家是吉林市有名的大资本家。人们一听资本家这个词儿,很自然就联想到洋奴。买办,穿西服,坐流线型小汽车,甚至下馆子都得吃西洋大菜,生活完全是欧化的资产阶级——布尔乔亚了。资产阶级比起封建地主来当然是一洋一土。可是且慢,拿这把尺子去衡量上海的资本家还差不多,东北的资本家就大不相同了,尤其是塞上萧他家这资本家,竟“土”得和封建地主差不多。且看他家开的那些五花八门的买卖吧:油房、烧锅、当铺、绸缎庄……买卖开的可真不少,竟没有一个能和现代化联系起来。这些买卖的原始雏形大概在春秋战国那时候就可以找到。他家这买卖古老,人也古老。塞上萧从私塾到中学都得穿长袍马褂,戴红帽疙瘩的小帽头。就和那日酋玉旨雄一下火车时候的那副打扮一模一样。现代日本官僚穿上中国老式服装,使人觉得非驴非马;十几岁幼小儿童,穿上大人先生的衣服,更显得滑稽可笑。而且塞上萧又不是个老实孩子,顽皮劲一上来,竟忘了这身不能乱跑乱动的“礼服”。有时弄得衣服大襟扯开线,有时红帽疙瘩被同学揪下来了。他家本想把他打扮成个体面的少爷,他却经常弄成个瘪三样。家里老一辈的一研究,认为这都是少不更事,没有娶妻生子的缘故,于是,就在他十二岁那一年,给他定了亲。十六岁刚一过,塞上萧的父母就张罗着给他娶亲。

娶亲的仪式完全是老式的,而娶来的这个媳妇和这仪式也完全一致,搭配得非常协调,就像从苏州园林那圆圆的月亮门里走出来一个古装女人一样。这位新娘不但梳着油光光的疙瘩髻,插着亮晶晶的碧玉簪,而且在鲜红的裙子下边还露出两只像锥子一样的尖尖小脚。这脚小得真真有三寸那么大。脚越小,流下的疼痛泪水越多。这姑娘为裹这双小脚已经流了一缸泪,而在以后那凄凉的日子里,流下的泪水一缸也装不尽呢。

那时满清政府已被推翻,民国已告成立,裹小脚的女孩子已经逐渐少了,尤其在东北的吉林。吉林是满族人聚居的地方,满族女人是不缠足的。汉族人在满族这个健康风俗的影响下,缠足的本不多,有那缠上的也马马虎虎,像鲇鱼一样,刚有个尖头,是象征性的“小脚”。民国一成立,一些人又都放开了,变成“民装改造”。这样一来,剩下的小脚就很少了,尤其像塞上萧媳妇这样小而又小的小脚,全吉林也难找出一份。从这也可以看出,塞上萧家封建到什么程度,无怪乎连一处新兴的买卖都不开设呢。

塞上萧急翻开画册厚厚的封皮,露出第一篇,上有大小不等四五幅照片,其中一幅,用红笔圈上了。画面上照的是什么?冷眼一看,竟辨认不清。说明也是俄国字,不认识。只见一个尖尖的东西,像用老树根削出来的绞锥一样悬在画面上。塞上萧仔细一看,哎呀!原来是一只裸露着的女人缠足,在这幅画旁,还贴着一张小纸条,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:请与尊夫人(萧家少奶奶)裙下之双钩相比,孰大孰小孰优孰劣?此物既可登俄罗斯帝国筑路大画册之首页,尊夫人之双钩亦可展览于世界之列强矣!望君莫失良机,速偕尊夫人西欧一游,君赖此物即可一举成名天下扬,归国后则会得到“金莲博士”之雅号,胜似在此坐冷板凳多矣!

塞上萧一边看着一边觉得血往脸上涌,浑身气得直颤抖。他知道这画册是谁的。班里有一个比他还大的同学,父亲在铁路局做事,这画册是他的,字也是他的笔体。塞上萧猛一回头,看见后排座位上,有一张黄黑色的饼子脸,正得意地咧着大嘴对着他笑呢。塞上萧一把拽起大画册,大踏步向后排座奔去。他头发都要竖起来了,眼睛瞪得溜圆、锃亮,眼珠子红得像要往出喷火一样。他站在那张饼子脸前面,胸脯一起一伏的,张着嘴喘着粗气。当一个人真正愤怒的时候,就会发出一种吓人的威慑力量,哪怕像塞上萧这样弱小的人。他愤怒地逼视着面前这张饼子脸。饼子脸从黑黄色变成黑红色、黑紫色。嘴角的笑纹收回去又张开,就在这一收一张的时候变成痉挛似的哆嗦。

塞上萧举起手中那厚厚的画册,猛向这张痉挛的饼子脸上砸去,血从饼子脸当中那大鼻子头里流下来……

屋里多数同学显然都知道这件事,有的甚至还参与了这场恶作剧。本来想看一场笑话,哪知却发生了流血事件。同学们轰一下子站起来,跑过去,把饼子脸举起的拳头按住。把塞上萧拉开了。

塞上萧拿起书包跑了出去。他一口气跑到松花江边,对着滔滔的江水眼泪一双一双地流下来。

塞上萧的婚姻完全是父母包办的。定亲时他还不大明白,结婚时也朦朦胧胧。他媳妇虽然脚小,脸盘可不小。宽敞的脸上,长对大眼睛、大鼻子、厚嘴唇、大耳朵。她十八岁,发育的已经比较成熟,所以整个人是比较胖大的。而比她小两岁的塞上萧却长得又瘦又小,十六岁的男孩子正是发育的时候。这一胖一瘦,一大一小的小夫妻显得那么不像夫妻。但是塞上萧的父母对这胖大的儿媳妇可很满意,他们认为这是副非常富态的福相。而且在这高大身材的衬托下,脚就显得更加小。这也正是塞上萧的父母觉得最漂亮之处。漂亮可是漂亮,却带来一个很大的缺陷,形成了名副其实的头重脚轻。站在那里,总保持不住平衡,脚得不住地移动,就像踩着一副高跷一样。

塞上萧结婚这一年,正念中学二年。他开蒙念书并不晚,但是头四年念的都是私塾,光念五经四书了,对算术、自然、地理、历史等一点没学。尤其算术,连阿拉伯数字都不认识。到五年头上,由于大势所趋,他父亲这顽固堡垒被时代潮流冲击得守不住那些经书了,才无可奈何地送他上了官学,按年头一排,他被送进了高小一年级。往课堂一坐,学国文他觉得太浅,学算术却像鸭子听雷,一窍不通。他父亲为他专门请了一位教算术的家庭教师,但是不行,人家都学小数点了,他才认1、、、4……累死也撵不上啊!于是只好降级了,从高小一年,一直降到小学三年,这才算勉强跟上课程。所幸国文不用念了,有国文的底子,地理、历史也好办些,光攻算术一项,总还可以对付。但有一样不太妙,就是他的岁数比一般同学都大些,到他十六岁结婚的时候,他同班同学多数都还十三四岁。个别的有和他仿佛的,也有娶了媳妇的。那是早婚的年代,尤其是有钱人家。

因为同学年纪小,所以结婚时候就一概没有邀请。同学们光知道他娶媳妇了,却没看见他媳妇什么样。像他那样的家庭,没有特殊情况,妇女是不上大街的。这样,他和他媳妇也就不冷不热,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。他还没大感觉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。

东北汉族有个习惯,每逢过春节的时候,新结婚的夫妇必须成双成对地出去拜新年,靠近的亲戚朋友家都需走一走,任落一屯不落一邻。像他家这样名家老户,简直就得可吉林城跑了。他家没有小汽车,论经济力量买架飞机都不成问题,但他父亲不买这些洋玩艺。他有一辆非常漂亮的大马车,黑色的油漆闪光瓦亮,黄铜的镶边耀眼生辉,车轴辘比一般马车能大出半米多。一头从赛马场买来的高头大马驾着这辆车,跑在吉林的石头马路上,咔咔响的马蹄子下边溅着火星子。人坐在软软的座垫上,随着有节奏的马蹄声一颤一颤的,比闷坐在小汽车里有气魄多了,无怪日本天皇一直保持着坐马车的老传统。

塞上萧和他的新媳妇就是坐着这辆大马车出去拜新年的。开始小两口同坐在一辆车上在街里跑,还没觉得有什么别扭的地方,甚至还有点惬意的感觉,可是渐渐地他觉得不好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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